文/藍頭

我有一個十分「不專業」的觀念，總覺得一個人的病情如何，他自己最有權利知道。至於朋友家人，遠親近鄰，要不要告知他們，是病人自己的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在醫院裡總是做完全相反的事。趁著病人不注意，把家屬拉到一邊，拉長了臉告訴他：「你先生（或者爸爸、媽媽、太太、兒女）得了癌症，我不會直接對他說，你自己考慮要不要告訴他。」

然後家屬就理所當然地假設病人心理脆弱，承受不住打擊，千方百計地隱瞞他，串通醫護人員一起說謊。雖然說這也算是白色謊言，可是從小正直的我，說起來總有些結結巴巴。多少次想要發揮道德勇氣，對病人直言不諱。可是想到家屬的不滿，和其它同事的不成文禁忌，就又膽怯起來。再說。如果病人真的禁不起打擊，自尋短見怎麼辦？

這天，病房住進來一位老先生，照例由老伴陪同，那種鶼鰈情深，相守白頭的畫面頗為感人。我翻完舊病歷，走到病房門口，只見老太太一把衝出來把我拉到一邊。

「醫師，你要去看我們家阿坤對不對？」

我點點頭，她趕忙接著說：「別的事都沒關係，我只拜託你，別告訴他得了癌症的事。」

我著實嚇了一跳，如果我不至於糊塗到翻錯了病歷的話，老先生診斷淋巴瘤已經半年，不但有重大傷病身分，連化學治療都作了六次了。每次住在「血液腫瘤」科病房，難道他自己一點都不知道？

「我們都告訴他，那只是發炎而已。他個性比較脆弱，知道了一定會受不了的。好幾次醫師都差一點說漏了嘴，不過我們很機警，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

這是我所看過，隱瞞最久的一個案例。老太太的保密功力，恐怕足以推薦給情報局擔任保防顧問。

可是老先生這次的情況並不大妙。電腦斷層攝影顯示腫瘤有擴散的跡象，而且上次的化學治療造成嚴重的白血球降低，在抵抗力不足的情形下，他的敗血症極為危險。

我向老太太說明病情後，她的表情彷彿世界末日。然後她又懇求我盡力救治他多年相依的先生，深情感人之餘，最後她還是不忘補上一句：「不要讓他知道得了癌症。」

我點點頭，這樣一位老太太的要求是無法拒絕的。雖然對老先生而言，至死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未免有些委屈。

老先生並沒有因為我的「盡力」而好轉。老太太每天憂心忡忡，滿臉愁容，弄得我和護士小姐也笑不出來。

這天，我來到病房的時候，老太太剛好下去買東西，我看看床上已經十分虛弱的老先生，忽然，我了解老太太的心情了。在這種情形下，你怎麼能忍心拍拍病人的肩膀對他說：「很抱歉告訴你，你得了癌症，也許不久於人世了。」

老先生抬抬眼皮，看著我說：

「醫師！我好熱。發燒沒有退，是嗎？」

我點點頭。

「我的感染不會好了，是嗎？」

「別這麼說，我們正盡力幫助你，你安心就好，不要胡思亂想。」

遺憾的很，我只有這種陳腔濫調的說詞而已。

他揮揮手，繼續說：「我從一開始得的就是癌症，是嗎？」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了。開刀開的是癌，化學治療治的也是癌。血液腫瘤科病房進進出出，每次解釋病情都把太太神秘兮兮地叫出去，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她不想讓我知道。我和她相處一輩子了，她在想什麼，我全了解。我們一世夫妻，我的一生全靠她照顧。到老了，得了癌症，還要靠她。我真是欠她太多了。」

「老先生，您多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我企圖阻止他說下去，沒想到他反而揮揮手阻止我。

「我時候不多了。今天她不在，你給我一個機會說話吧！一個人生命快要到終了的時候，他自己會知道的。我以前也發燒過一次，可是那次我就感覺得出自己會好。這一次---這一次---唉！這一次我不成了。」

「我不願意永遠被當成傻子。男人都是這樣，愛逞能，這一輩子都不會變的。我希望有人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早就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從來都沒有被蒙在鼓裡。我希望醫生你能明白這件事。」

我點點頭，不再多說。

「雖然如此，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什麼事？」

「我太太的性格比較脆弱，她一直以為已經瞞了我半年了。得了癌症當然很可怕，可是我還可以面對。難為的是她，明明知道了，還不敢告訴我。我假裝不知道，也裝了半年。現在我告訴你了，心頭上，已經放下一塊大石頭。至於我告訴你的這回事，我以一個長輩與一個病人的身分拜託你，」

「怎麼樣？」

「千萬別讓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