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婦產通訊--第32期
 
觀音山與淡水河

張明揚

   自有記憶開始,觀音山與其山腳下的淡水河一直都在那裡。

  淡水國民學校當初還處在一片稻田之中,校門右方是爸爸任職的淡水鎮衛生所,左方是淡水有名的梯田,學校後方是一片坡度頗大的草坪,連接到不知道哪裡的遠方,而觀音山與淡水河靜靜躺在遠遠的山下。

  天氣好的時候,每天都有朝會、唱國歌、升旗典禮、作體操。聽著校長冗長的訓話,眼睛偷偷喵著隔壁女生班的班長;好不容易朝會結束了,「向右轉!齊步走!」,在進行曲中就這樣開始每天的生活。淡水河出海口面對著西方的天空,每天下午看著泛紅的天際,想像著多變的雲彩裡面好像真的有天廷;陪伴著最後必須落入台灣海峽的夕陽,靜僻古老的淡水街道,是我們小學生馳騁的天堂。

  下雨天,鄉下同學都打赤腳上學,街上的學生就穿著密不透風的塑膠雨鞋,走過廣闊的紅土操場,到達教室門口,鞋底已經沾滿厚厚一層紅泥巴。在走廊邊緣刮掉泥土,倒掉積滿從雨衣下擺流入鞋內的一攤死水,把自己加入到充滿塑膠腳臭味的教室。天氣很冷,多虧五十七個同學的喧鬧,把冷空氣隔離在日式課堂的牆壁外面。觀音山與淡水河,靜靜隱沒在厚厚的雲靄背後。

  風來了,觀音山的一草一木,就像貯在眼前一般的清晰。廣闊的台灣海峽是風神的故鄉,西風從淡水河口呼嘯而入,吹得高高在上的國旗啪啪作響;相思樹瘋狂的擺動亂髮,讓人想到阿媽所說林投姐的故事;風從緊閉的拉門縫溜進教室,框啷啷的狂敲窗戶,眼睛早就不在黑板,隨風遠蕩去了。

  農曆過年,爸爸都會帶著大家坐渡船到八里鄉去爬觀音山。早上九點出門,爬到最是累人的好漢坡,已是將近十二點。唯一令人期待的是山頂上攤販端過來的生力麵-當然要錢。爸爸跟他的死黨吳天機,在山頂上看著遠遠山下對岸的淡水鎮,指點著自己家園的窗戶,同時向他人炫耀自己手上當時還很稀少的雙筒望遠鏡。

  冬天的太陽一點也不嫌熾烈,淡水河上,帆影點點,金波蕩漾﹔淡水河口,雲霧繚繞,水天一片。覺得淡水河好寬,觀音山好高,直覺這一生就會在這裡度過。

  從小就畫觀音山,一直畫到現在。還驚訝沒有人知道觀音在哪裡。南部也有個觀音山,我都覺得他們只是好聽而已,淡水河畔的觀音山是真的有觀音的:從淡水國校看去,觀音最是清楚。她並不在山尖上,而是在主山背後,仰臥在左側的斜背上。從山頂向下往台北方向滑落,首先碰到觀音所戴的高帽,接著是觀音的側面:眉骨、鼻樑、與下巴﹔循著平順的頸項,看到了高高挺起的胸線。

  這才是真正的觀音山。以觀音山為背景,貼上紅色的教堂尖頂ˋ祖師廟庭的日式石造燈座、連綿平房的古老街道、妝點著兩個大眼睛的淡水漁船、穿插於中正路上的牛車、三輪車、蒸氣火車頭、插著英國國旗的英國領事館-也是現在的紅毛城或者聖多明各城,淡水總是詩人墨客喜歡居住的場所。

  半個世紀的時光過去,淡水街頭的斜頂民居早已換成醜陋的四方格子樓房。觀音山和淡水河仍然靜靜躺在那裡,殘留著數萬年前可能是跨過還沒有被水淹沒的台灣海峽的原民、兩千年前從南方遷移過來的凱達格蘭人、1629年搭著艦隊由海上過來的西班牙人、荷蘭人、1697年從台南長途跋涉到淡水採硫的郁永和師爺、還有其後帶著貨物,不斷往來於唐山與滬尾之間的戎客船、帶著武器上岸的法國人、日本人、中國人、以及1952年甫出現的我這個小小人物的記憶。

  觀音山與淡水河,還有大屯山與淡水鎮,在千百年後,必將繼續成為人們的話柄,守護著這個島嶼的北方邊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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