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這個工作真的很辛苦,可是我想到我成為護士的時候,我有向南丁格爾發過誓,我覺得我應該堅持下去!』
在與醫院急診室SARS團隊的護士分享經驗時聽到這樣的話,當時的我真的非常感動,胸中熱血沸騰,認為應該強烈地鼓勵每個醫護人員,為自己的工作找到神聖的意義,作為精神的支柱。
電視持續地播放著感謝醫護抗疫英雄的宣導短片,有感人的背景音樂,慢動作播放,對照病人的苦痛與醫護人員的英勇……..好一陣子,我沈醉於這樣的感動中,直到下一次的經驗分享,我聽到下面的聲音:
『我覺得我對病人的包容性變低了,我想我也有我的家庭,我冒著聲命危險來照顧他們,我會覺得他們應該好好配合,如果他們不配合,我就會命令他們,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這樣想。』
我相當佩服敢說出這樣想法的護士,同時,更多的感覺是心疼與不忍。
我回憶起那感人的宣導短片,忽然覺得那些無言的慢動作身影變得很沈重,在『抗疫英雄』或『醫護神聖天職』的呼聲中,有一些屬於人性的脆弱面似乎必須被消音,沒有了發聲的理由與空間。
身為醫護人員,背負神聖的『天職』,犧牲奉獻被視為理所當然,而膽怯、不滿則被視為是不專業或不道德的。社會上大部分的人如此想,甚至醫護人員本身也內化了這樣的價值觀。
但實際的情形是,醫護人員勇敢救人的同時,他們也怕被感染、也怕會死亡;為病人奉獻的同時,他們也想好好照顧自己的家人;發揚愛心的同時,他們也會因為病人的挑剔而感到委屈、洩氣或生氣;嫻熟地進行工作的同時,他們也會懷疑自己的作法是不是最好的;承受讚揚的同時,也因為被親友的排斥而傷心…….這些都是屬於人性的,最真實的感受,卻因為『醫護人員有照顧病患的天職』這樣的信念而失去合理性。
讓我不忍的是,看見一個『人』背負著『天』的使命,這擔子本身已經夠沈重,而(她)他卻連喊重、喊累都不敢大聲喊,甚至會質疑自己怎麼可以有這些感受。『天職』的十字架何等沈重?
醫護人員背負『天職』或『英雄』等稱號的同時,他們也為人父母、為人子女、為人夫妻,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人。我們身上有的人性,不論崇高或卑微,他們也都會有。
有一位人本心理學家Maslow曾經說過,人的需求像一個金字塔,最底層的需求是生理需求,第二層是安全需求,第三層是愛與歸屬的需求,第四層是尊重需求,第五層,也是金字塔的最頂層是自我實現的需求。絕大部分的人都會先尋求較低層次的需求滿足,等到低層次需求有相當程度滿足後,才有心思追求更高層次的需求滿足。
因此,醫護人員感受到安全需求受威脅時,也會恐懼,甚至威脅過大時,會想逃離以獲得安全;當被病人不合理地挑剔時,他們的尊重需求受到挫折,他們也會生氣;當他們感受到被親友排斥時,被愛的需求受到挫折,他們也會傷心難過。
當愛與稱『英雄』或賦『天職』這些是屬於尊重或自我實現需求的滿足與追求,但一個人並不會因為被稱『英雄』或被賦予『天職』就不需要更基本的生理、安全、愛與歸屬的需求。甚至這些基本需求需要被先被滿足,『英雄』或『天職』的賦予才會有意義。
此外,為什麼我們要為『英雄』歌功頌德?為什麼我們要將救人的行業擬為『天職』?最基本的精神應是源於對生命的珍視與尊重,因此,我們頌揚這些生命的拯救者。但頌揚的本身可能反而忽略了對於被頌揚者,身為一個有生命『人』,所應有的關懷與尊重。
『可以勇敢,也可以軟弱』是一種對他人或自己的生命表現尊重的態度,也就是接納生命在每一個片刻所展現的樣子。
面對一個人表現勇敢的情操的時候,我們敬佩(她)他,感謝她(他),但不表示每個人都應該遵循這樣的價值觀;面對一個人表現軟弱的時候,她(他)的匱乏、她(他)的恐懼、她(他)的孤獨也必須被傾聽、被瞭解與被關懷。最重要的是,每個人有權利選擇在每一個時刻要表現勇敢或表現軟弱,這選擇的權利,也該要被尊重。
或許有了這樣人性的關懷與尊重,叫英雄就不會太沈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