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口長庚醫院
洪錦益醫師
921震災堪稱台灣近百年來最嚴重之天災,造成民眾生命、財產之損害,媒體已大量報導,在此不贅述。
而震災對災區及非災區民眾必然造成心理之衝擊、創傷,日後這些心靈創傷所造成之社會成本損失則難以估計且將逐一顯現。
有鑑於此,本科主任劉嘉逸醫師即於震災後第四天,一馬當先隨長庚醫療團至東勢服務災區、評估醫療需求,接著本科同仁(醫師、護士師、心理師、社工師等精神專業人員)輪流支援當地精神心理衛生工作。
本人亦得此機會南下盡一己之力,謹將當地所見、所聞、所思描述於下。
災民至醫療站尋求心理諮商者,多以失眠為主述,細問之下求診者多對劫後餘生表達了內心的恐懼,儘管每個人描述的恐怖情景略有出入,但所產生之症狀則大同小異:頭暈、覺得地震一直持續、頭痛、胸悶、心跳加快、呼吸不順、全身無法放鬆、噁心、嘔吐、食慾不振、害怕地震再度發生、悲傷(一直想掉淚)、無望感、易怒、憤憤不平、心神恍惚、不敢獨處…等。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三位:
個案甲為一位軍官退伍之老榮民,求診之主訴為失眠,個案自述震災後脾氣變得暴燥易怒,三天前與鄉民排隊領取礦泉水(每人限領一瓶),因個案地震後常感口渴,故要求發放者多給他一瓶,發放者要求個案可在現場先喝下一瓶,再帶一瓶走,個案因而生氣覺得不受尊重,且自己年紀這麼大了,怎可能一口氣喝下一瓶礦泉水,故與發放者起爭執,後來還是旁邊的人將個案拉開,給了個案兩瓶水,但個案回家後愈想愈生氣,一路回想起自己年輕從軍報國,在大陸經過無數戰役,之後轉進來台,在金門還打過823砲戰(現在的黨國大老在當時還只是校級軍官)…,而現在地震毀了自己一生的努力,今天居然為了一瓶礦泉水尊嚴掃地,想至此處不禁又怒又悲,覺得人生竟是這麼不值,心中閃過一念,想在發放者面前自焚抗議,但終究還是忍下來了,近幾天就氣這件事,再加上震後猶如驚弓之鳥,令其十分煩燥無法入眠故來求診,聽到個案娓娓道來,講到激動之處竟是老淚縱橫,我只是靜靜的專心聽他講…;最後我對個案做了點簡單衛教,準備開藥讓個案回家,個案卻表示自己講完後現在心中已舒坦多了,沒有藥也沒關係,希望不要開安眠藥,因為他怕萬一再地震自己醒不過來沒辦法逃(其實他現在已住在帳蓬內,根本不需要逃,但是他還是怕),我笑笑告訴他我只開輕微的抗焦慮藥,放在晚上吃,不礙事的。事後回想此個案,如果自己沒來到災區,永遠也想不到,當災難發生後整個社會動員無數的人力、財力,日以繼夜的努力只為了搶救一條可能還埋在瓦礫下的倖存者,但卻有一個曾經為這塊土地流血流汗的倖存老人,竟然可能為了20元一瓶的礦泉水而自殺,不禁感慨!
個案乙為一中年女性,個案自述平常個性就較緊張,自地震後一直覺得心神恍惚,感到好像地一直在搖,故不時衝出帳蓬,因而把家人搞得也緊張兮兮的,家人因而責備個案,且當家人正努力從家中搶救值錢家當時,個案卻因心有餘悸,怎麼也不敢進屋子,個案因而感到有強烈罪惡感覺得自己怎麼那麼沒用,愈覺得難過,晚上更是輾側難眠。此個案除了受到震災的一度傷害外,又因為家人不能諒解個案,而造成二度傷害,其時當災難發生時,受驚嚇者最需要的是家人、朋友的安慰、支持與不帶批判的真誠傾聽與包容,讓患者將心中所有的恐懼、害怕、悲傷傾訴而出,自然不會將不好的情感積壓在心中釀成日後之心理疾患。因此創傷後的心理復健,家人、朋友其實是居於比心理衛生人員更重要的地位,只是家人大多不知,反而責備患者過度緊張或是叫他不要再想,因而造成患者之二度傷害。
個案丙,亦為中年女性,就診之主訴為幫鄰居拿安眠藥,原來個案三天前曾來拿過抗焦慮藥物,個案回去後服用果然夜眠改善,好心的個案於是將藥也分給睡不著的其他鄰人,結果反應也不錯,但一人的藥分給多人吃當然一下子就吃光了,而個案的鄰居一聽就診的醫師是精神科便佇足不前怕自己被當作精神異常,於是推派個案再來拿藥,於是個案義不容辭再度就診。至此心中不禁感慨,精神科在號稱即將進入已開發國家的台灣,還是被當作是異類醫學,來看精神科的人也被貼上精神有問題的標籤,這是何其無辜!其實精神科跟一般傳統內外科醫學一樣,只是更重視心理層面對人的影響,或許稱精神醫學為身心醫學會更恰當些吧!期待此次的災難,能改變一般民眾對精神醫學的看法,否則創傷後心理復健只是空談。
最後,謹以簡單數句感言做結束:危機出現時,最需要的是家人與朋友的支持、安慰,真誠的傾聽與無我的包容是癒傷的最好良藥;危機即是轉機,處理得宜的危機,將成為家庭、社會的凝結劑!